二〇二一年七月二十九日

关于写作

我每次想要在这里写东西,都是从Word的“最近文档”里面找过来。有好几次学术啊工作啊之类的文件太多,把这个小日记本都快挤出“最近文档”的列表了。我总看着这个命悬一线的小日记本心想,好在自己还记得有事没事写写东西。

可是我又写不出什么来。我想到一些词语,比如“谨慎的幸福”,但是她们稀薄的含义无处安放。今天下午天暗,办公室里的同事都在这蔓延的疫情下化为空的转椅,形单影只的笔和翘起的便笺,我感觉空旷的餐厅、将雨的街道和冷气轰鸣的写字楼在夏天这不合时宜的阴冷中融为一体。我还感觉,我的生活中不仅缺乏困难,更缺乏困难的消失,我骄横而不得安宁。

我自认为上面这一段写得很好,很心虚地另起一行。这样的话,就算我最后江郎才尽(每天发生两次)虎头蛇尾画蛇添足,我也能看着上面那纯净而优美的一段自我安慰。

这个年纪的我写的东西必然是造作的;我不可能写别的,因为我不会;也不可能不写,因为我不想。我拿起笔后的责任,就是让文字至少不比思想更造作。这还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因为这要求我的写法诚恳而忠实,像是一面品精质优、朴实无华的镜子,真实地映照着一只虚荣的孔雀。一只虚荣的孔雀永远做不成一只谦卑的孔雀;除了再度投胎之外的一切努力只会让它变成一只虚伪的孔雀。思想的造作是一种病,而文字的造作是无病呻吟。虽然前者更致命,但后者明显在精神风貌上更糟糕一些。

我自认为上面这一段也写得很好,再另起一行。日子好的时候,我可以这样重复几次,圆满地收笔就睡,晚上八点半再起床吃饭,打游戏。日子不好的时候,怎么也写不好,又想到学校或是公司的事情没有做完,生活中顿时充满了错误。当然最后还是会躺下去睡觉了,但枕头和床单都是悲惨的。理论上,这两种日子里,我做的是同样的事情。不同的只是所谓勇气,或者说热情,就像一片香蕉园上空的烈日或阴云。

二〇二一年二月十三日

正月初二的老房子

年后就要搬家了。在租的房子里住得久了,竟然也有了复杂的感情。

当初由租房中介领着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时,第一印象就是亮堂。西南两面都有窗,东面的浴室也开了窗,北面是另外两个更小的房间,租给其他的租客。那天我已经看了好几个不同的租处,感觉大多楼层太低或是光线不好。几番辗转之后,我靠在这房间朝南的洗手台上,欣喜地长出一口气。

“这个房子挺好的。”

我这样和中介说。为了之后讲价,我不敢说得太满。这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徒劳的掩饰:中介姐姐看着我用卷尺把房间前后长短量了个遍,还噼里啪啦拍了很多照片。最后,我以一次缴清一年的租金作交换,换来了每个月五百港币的折扣。

这是一个四十年老楼里的“新”房间,新在前任租客搬走后,房东重新粉刷了墙面。房间里空空荡荡,水、电和网络却已经准备妥当,不需要再费心登记。在家具的安排上,我犯了两个还没赚钱的学生往往犯的错误:省钱、费事。在我被租房群里二手家具的价格深深吸引的时候,我丝毫没有意识到拆卸一套床架有多么麻烦,也没有意识到卖家住的地方可能没有电梯,更没有意识到卖家住的地方离搬家小货车能通行的马路可能相距甚远。要迎难而上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如果是我一个人做这些事情,那我的记忆肯定会侧重于克服这重重困难的喜悦。但由于老妈当时专程来了香港,甚至和我一起搬了一人搬不动的一些东西,我如今的记忆混杂着克服困难的骄傲和体罚家长的愧疚。她老人家默默地支持了儿子所做的决定,并且有幸成为了第一个在新租的房间里、新组装好的床上过夜的人(床是单人床,所以我回宿舍睡)。第二天,我们在那个朝南的洗手台上泡起了茶。

在搬进这房间的过程中,另外一个重要的人是郁明洋。她帮我找到了这个租房中介,也就最终帮我找到了这个房间。她帮我在租房群里找到了这一套二手家具——大桌子、床架和床垫,还有两个藏在床底的储物盒。她还短暂地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直到她出发去纽约继续她的学习。在她住在这里的时候,她固执地坚持让我张罗了几样东西——瑜伽垫、水果刀和体重计——起初不情愿的我一直用到了今天(体重计除外)。这次搬家就不再有她帮我了;或者说,因为不再有她帮我了,我才决定离开这个地方。

在一个租的地方住得久了,竟然也有了复杂的感情。每天背着包艰难地转身出门的时候,我都要伤害一下门边本来雪白的墙。从外面回来之后,同一个包靠着墙放在桌上,又伤害了桌边雪白的墙。这个房间一直寻求着它小小的复仇。在夏季一个猛烈的台风过境时,西面的窗框开始漏水,被我们用好几层透明胶搪塞过去。第二个夏天,透明胶没贴到的顶窗故伎重演,被我干脆用玻璃胶封住了事。第二个秋天,洗手台上面的天花开始出现水渍,而在香港最宜人的冬季翩迁而至的时候,水渍也如同肿瘤一样蔓延成片而日趋黄肿。某种令人恼火的症状就这样悬挂在上面了。

楼上住户修补的尝试无济于事。防水师傅重新整修了正上方的浴室,又在一个周日花了五个半小时粉刷我的天花板。两天之后,黄肿的水渍重新爬满了天花。前一天晚上才和家里人说“整修后可以观察两个月”的我,睡眼朦胧地和那灾象相视无言。房间终究还是实现了她略带戏谑的复仇——以一种非常相称的、毫不实用的方式。

楼上一家两年前的翻新整修彻底挥霍了这老房间仅存的健康。没人知道这水渍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就像没人能让一个老头子起死回生。大家只是知道他病了。

疾病刻画着人的面容、房间的白炽灯和城市的春天。在某种阴沉的疟疾中,人的嘴角变得隐忍,白炽灯中堆积起伊蚊的尸体,而春天泛滥着大雾和湿潮。新冠肺炎则不同。无数的卫生口罩植根在每个人的耳后,人们越来越频繁地在对视后恋恋不舍。一些疾病将死亡填充在每一寸甜腥的空气中,另一些则将空旷的人们隔得很开。在某些时候,我们可以免于危险;但任何一场流行病中我们都无法免于孤独。

在每天的早餐时间,我把我的时间厚厚地涂抹在无所事事上。从这一段起笔的日子开始算起已经有十天了。靠近门口的家具衣物已经搬到新的地方去,留下一个我不打算搬走的衣柜。我为了缓解腰痛盘腿坐在地板上的时候,抬头就会看到那根空荡荡的衣杆,和没有关好的柜门。

我的敏感让我不放过任何一个自我审视的机会,而我的自负让我对许多自我审视的机会视而不见。在以镜为鉴这件事上,我可以算是一个用力过猛的盲人。今天晚上,跑步回来的我脱掉鞋子后站在门旁,突然意识到距离搬家只有一周之遥。这个房间看着我生长变化,开始对人事风物采取不同的看法。我如此自言自语——如果一个人无可避免地因自负而致盲,那在他难得的清醒时刻,用力过猛总归好过无动于衷。一切矫揉而色彩斑斓的长诗都有其意义。

二〇一七年七月十三日

应该去学校的纪念品店买三份礼物:给爸爸妈妈,还有一份给小婶和堂弟。买纪念品的一个好处是,大家都不期望纪念品有多么实用;所以买的人不用考虑对方的身体状况、运动习惯、衣着偏好、阅读品味——大家都看得出来那只是一份单纯的纪念品,这就省去了很多麻烦。这或许才是纪念品能卖到高价的原因;对于那些要给各不相同的许多朋友买礼物的人(我显然不是其中之一),纪念品商店帮他们省了很多事情。学校里的那家纪念品店开得晚关得早,但好在周六日也开;我可以这周六去看看。

昨天我刚写完夕阳对人的感召,傍晚回家时就接连被黄昏美丽的场景所打动,忍不住伫立看一会。我高兴的时候总是抬头深深地吸一口气,那股气在我胸肺中一直向上,让我忍不住提起嘴角咧嘴笑起来。我写到这里才意识到,吸气的时候空气应当是从鼻子向下到肺部的——但是我觉得向上的说法太过符合我的感觉,那么事实上是怎么样也就无所谓了。

我从香港大学地铁站的C2出口走出来:地铁站和购物中心之间有一个人车来往的小广场,一辆银色的轿车缓缓停下,耐心地等背着书包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走过去。在这夕阳的余温里站上一刻钟就会感到热;但是对于刚从地铁站里走出来的我来说,这就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黄昏的温热了。这种偏黄而温和的天光赋予广场上的所有事物一种微妙的色调;银色不至于变成米黄,鲜红色不至于变成淡棕色,蓝色不至于变成稍深的祖母绿,万物不至于变色但却都具有了那样变色的趋势,而正是这种微妙的趋势让所有的瞬间定格并从连续的生活中分离出来,让所有的事物都具有那种静止而呼之欲出的优美姿态,生活在此时仿佛变成一幅幅艺术画作幻灯片般的飞快流动。

我飘飘然地到三楼的超市去买菜,在扶梯上看到张钧甯的照片,觉得很像李连杰。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室外的气色已经大有不同;虽然仍然没有完全天黑,但那种微妙的色调已经不太看得见了。12路小巴已经开过了站,在地铁口附近等一个红灯;我急忙赶过去在红灯下面上了车。小巴迅捷地在海旁小道上穿梭,左边是被混凝土保护着的陡峭山坡,右边是一排排小店、招牌和空调机,再往外一条路就能望见海湾。本地人大多住在靠近镇中心的几条大街上;越往海边走,外国人的身影就越多,街边的餐厅也渐渐变成了开放式的酒吧和安静的西餐馆。小巴当然不会带我一一观光这些地方;这位绿色约20座的铁皮先生径直在最大的一个路口左转,往地铁站的方向开过去。地铁站的位置对于我来说就是坚尼地城的中心,但这也仅仅是我这个地铁开通后才来到这里的人的意见。我相信很多人是有不同看法的。地铁站外北面的临街铺也由异国餐厅占据,西面是公共运动场,东面是港湾式巴士站,南面则是公租楼和颇为陡峭的上山车道。我们的小巴一路向上:他非常有力地迅速爬完了一段必然让走路的我大汗淋漓的斜坡,把我在宿舍楼门口放下来。我总是要想到这种事情:即便是在这样一个两个钟头便可步行环绕一圈的小镇,不同的人都能获得截然不同的印象:如果我从地铁站出来径直前往宿舍,那我一定觉得这里交通不便,年轻人很多;如果我是一个把酒店订在海旁的欧洲人,那我会觉得这地方充满整洁而鲜艳的西方风情;而如果我在这里的临街老楼里住一段时间,每天在楼下的面馆、粥店和茶餐厅解决三餐,那我才会觉得这地方也是那个拥挤而吵闹的老香港的一部分。这让人很难做那种索然无味的,非每三句下一个结论不能维持耐心的交谈,而总想着安静地多张望一会儿。

宿舍的餐室(我一直不知道pantry应该怎么译成中文,今天专门查了一下)肯定是一个坐着发呆的好地方。餐室的大落地窗朝向西南面的山:由于宿舍建得很高,山低低地伏在下面。东南面的半面墙也是由落地窗填满:那边远远对着半山上的路桥和车道,在晚上黄色的路灯会抹出一道十分优美的弧形,而西南面的山地则一片漆黑,是学生的绝佳幕帘。

但现在还不必说到那个时候。黄昏虽然离开了地面上的地铁站与广场,却还在这二十二楼的餐室里漂浮着,在西面山坡的上方拂动着树木。这个时候要把东南面的浅蓝色窗帘拉起来,在那浅蓝色的画布上我们立刻就能看到:夕阳斜着衣袖,把窗帘对角抹作明暗两笔。在这简洁而分明的艺术品的引导下,我们不自觉地把审美的目光投向这餐室里其他的事物:这柔和的对比之中,光和影勾勒出家具沉沉的线条,而在对比的柔和之下,整个餐室渐渐充满了灰黄色的静谧。